编者说
多年来,作家阿来用脚和笔丈量世界,认知内心。他攀行在雪山之间,仰望苍穹,俯身凝视花草生灵,行走与写作是他的宿命,于是有了这部《西高地行记》行走笔记。
下午准备从兰州出发时,就设想过进入乌鞘岭时的情景:要在黄昏时站在那脉山梁的高处,劲风振衣,极目西望,满目苍茫。从山水的苍老看到历史的苍老。等到同行的人陆续聚齐,开车上路,时间已是下午七点。有人宽慰,西部嘛,天不会按北京时间黑下来,过岭时应该还有天光。但我知道,今天,乌鞘岭是不可得见了。
(资料图)
行前,找了些相关文字来读。一首清诗叫《乌岭参天》:“万山环绕独居崇,俯视岩岩拟岱嵩。蜀道如天应逊险,匡庐入汉未称雄。雷霆伏地鸣幽籁,星斗悬崖御太空。回首更疑天路近,恍然身在白云中。”
没到过乌鞘岭,却到过祁连山脉的其他地方,暗暗觉得属于祁连山系东延部分的乌鞘岭不会是此种景象。因此疑心写诗的这位未必到过乌鞘岭。“雷霆伏地鸣幽籁”之类,不该是浑远干旱直抵到北方沙漠戈壁跟前的祁连山北坡的真实景象。在网上搜这位写诗人的相关资料,不见。倒搜出他又一首诗,写近旁的马牙雪山。情景倒还真切。可见他是到过此地,或者竟是生活在此地的。有清一代,人文精神萎靡。掌握文墨的人,常写些与现实无关的虚饰之语,发些无缘故的夸张感叹,也是不正常的时代里正常的文化现象。
倒是林则徐过乌鞘岭的文字平实真切:“十二日,戊子,晴,辰刻(晨7—9时)行,五里水泉墩,又五里乌梢岭,岭不甚峻,惟其地气甚寒,西面山外之山,即雪山也。是日度岭,虽穿皮衣,却不甚寒,下岭即仍脱皮衣矣,岭之西北七里为平番(今永登县)、古浪交界,又七里双口子坪,又六里安阳……又七里古浪县城,入东门内行馆宿。夜雨。”那是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林则徐因禁烟获罪,发配伊犁,农历八月行经此地。
三十多年后,又一个清朝官员冯竣光于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也是农历八月过乌鞘岭。在其《西行日记》中这样记载:“八月二十一日,二十二里镇羌驿尖。忽阴云四起,飞雪数点,拥裘御酒,体犹寒悚。以经纬度测之,此处平地高与六盘山顶等,秋行冬令,地气然也。饭毕五里水泉墩。又五里登乌梢岭。岭为往来孔道,平旷易登徙。十里至山巅。”
“尖”,打尖。“镇羌驿尖”就是在镇羌驿这个地方简单午饭。西部行旅,很可能就是吃点自带的干粮。
可注意之处,冯竣光过岭时,已有经纬度的概念,还有仪器测量。所测似乎不是经纬,而是海拔。不然,“测之”的结果不会是“此处平地高与六盘山顶等”。虽然所用科学术语不太准确,比照前述那种脱离实景的虚夸的诗句,还是能看到大历史推动下国人观察世界方式的变化。
上路不到一小时,天就黑了。可以感到车路开始逶迤向上。上下岭的车一柱柱车灯明亮划破夜空,照亮路上的种种标志,照亮路牌上那些远远近近的地名:武威、张掖、酒泉……一个个都在辽远,一个个都曾在史书中频频出现,现在,它们被车灯的光柱唰一下照亮,光柱划过,又在身后隐入了夜色。也因为这车灯不一般的明亮,光柱之外的景物,全部隐入黑暗,不能看见。我的手表也是一只仪器,显示海拔等诸种数据外,还显示月相。表盘上显示今夜此时天上该有新月一弯,但强烈车灯映照之下,天上月亮并不可见,朦胧山影也不可见。
这时,又一块被照亮的路牌提示,此时我们已经身在乌鞘岭上了。当地朋友为了路还将在岭上盘旋一阵而抱歉,并说,岭下,有大机器正在山的肚腹里开掘,二十多公里的隧道即将完成,下次来,就不会再有这攀山之苦了。我们却说起了一个话题,和古人相比,今天人怎么写得好游记,在乌鞘岭这般曾经非常重要的地理和文化关节上,再不必要像过去的人,在风中雨中雪中阳光中,步步丈量,因此也就没有了从容的观察和细致的感受。
如果说在这大一统时代,乌鞘岭这个关节在军事上甚至文化上的区隔作用已然消失,作为一种地理的分野,其意义却仍然存在。
过了乌鞘岭,就是漫长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古代丝绸之路上最辉煌的一段。过了乌鞘岭,所有的河流都成为内流河。也就是说,它们从祁连雪山发源,顺北坡而下,灌溉绿洲,再北流,最后,都消失在沙漠中间。那些河,曾经注入到沙漠中那些叫“海”的湖。但今天,这个词,只是它们干涸之处,曾经有过湖泊的地方在风中发出空洞的回响。
在夜里,在迅速移动的汽车上,我们还讨论了一回乌鞘岭的“鞘”,是不是该读作“梢”。这也不难。苹果手机功能强大。一查,这是多音字,刀鞘的“鞘”之外,也有另外一个意思,皮鞭的末梢,也和这个“梢”同一读音。说话间,已到了山下小镇上。专因过往的车辆暂时停歇而兴旺的小镇,灯火通明,修车店外,几乎全是饭馆,差不多布满整个西北的撒拉清真饭馆。更多的四川饭馆。饭馆都不大。但店招都大,都被灯光照得耀眼。有一家四川饭馆灯箱更加巨大,竖在门前,是拿手菜单,赫然有大盘鸡这样的新疆菜名罗列其间。常在西部行走,我熟悉这样的小镇,其实也就是夹着公路的两排房子。在这个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的时代,公路每一次加宽一些,速度稍稍提高一点,都会使行驶在路上的车和人行进与停留的节奏发生变化。于是,一些曾经热闹一时的镇子便迅速凋敝,另外一些应和了新的交通节奏的小镇又在仓促间热闹起来,给过往的车辆提供补胎加水一类的简单的技术支持,和不同的饭食。这个从我们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小镇也很快就要衰落了。当岭下的隧道开通后,将不会再有长途驱驰的车辆经过这个地方。路上,当地朋友还指给我看路边一掠而过的灯火稀疏之处,说,那是没有高速公路时,从武威去兰州吃中饭的地方。又过一处这样冷寂下来的小镇,说,那是过去停车吃早饭的地方。如今这些地方沉寂了,一个时代的前行与进步,总是以抛弃一些地方、一些人,忘记一些人、一些地方,作为必须的代价。
我熟悉这样的沉寂。我自己就出生在一个川藏茶马驿道上因为马帮来往而生意兴隆的地方。只是当我出生、成长时,一条公路出现改变了一切,驿道荒芜了。我们村过去也是一个局促的小镇,聚集的是开骡马店,开饭馆,做着种种生意的人家。我懂事时,他们都变成了种地的农民。传说中,那些委顿的、贫寒度日的村中长辈,曾经是见过世面行过江湖的掌柜和老板。我没有经历过那种传说中的繁华,却十分熟悉那种繁华过后的孤寂与困顿,和那些枯萎的人生。车经过那样的地方,我还禁不住要多看一眼,多回味一番。那味道在记忆中自然泛起,是灰色的变旧的那些人生的味道。
那年在乌鲁木齐机场书店购得新疆人民出版社所出“西域探险考察大系”丛书数种。其中一种叫《新疆游记》。作者是北洋政府财政部官员,名叫谢彬,1916年受民国政府委派前住新疆省和阿尔泰区作财政考察,1917年返回。他的日记记下了他途经陕西河南甘肃的所见所闻。写这篇小文章时,我重读了这本游记的甘肃部分,并作了一个统计,当年他从兰州到武威,整整走了八天,一月十五日至一月二十二日。朱家井、咸水河铺、青市堡、平番县西关、岔口驿、龙沟堡、大墩、凉州东关,这是谢彬从兰州到武威八个夜晚住宿过的八个地方。他也是坐车而行。不过是大车,当时讲究一点的乘客,“车幕车帘还需自备”“今日准备此顶,仍未成行”。这样缓行细看,一路经过多少村庄人家,入眼多少尘世间事。
今天,我们去河西,去武威。那些小地方应该还蜷缩在枯干山皱里的某一处,这样的夜晚,人们应该都熄灯上炕了。再或者,还有人守在一台电视机前,看着里面播放着不属于自己的都市繁华。那是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和空中航线连接在一起的另一个中国。由于这些通道的建立,在这个都市和那个都市之间,我们越来越看不到提供着粮食与蔬果的村庄,看不到卑微的农家。我们在另一个中国高速穿行时,看到的是加油站、收费站、超市、免税店。我们夸张着我们非关生存的痛苦,而忘记还有别一个中国。谢彬坐大车,从兰州到武威,是八天时间。一百年过去了。我们坐着一辆中巴,只用三个小时。再一年,等到乌鞘岭下隧道贯通,这段行程又要缩短将近一个小时。那么,刚才经过的乌鞘岭下那个小镇又要冷落消失了。那些补胎的人,那些拿着橡胶水管给超载的卡车滚烫的刹车降温的人,开小饭馆的人,又会到哪里去讨他们的生活?
我不反对高速公路,更不反对时代进步,反对的是这种进步只是由一部分人来分享,而另一部分人却要被遗忘。而在我们读着这个进步时代的几乎所有文字,几乎都是受益者的欢呼,却未见对那些被快速的时代列车甩在车外的人们的描述。在中国的车站上,行驶的车速度越来越迅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地登上这些去往远方的列车。
远处,夜武威的灯光已在前方闪烁。照例自然还得经历一下收费站制造的小小塞车。其实,也就十来辆车。但在那闸口前,大家都要争先恐后。前面的,要保证自己前面的位置。后面的,却要找到一个缝隙,千方百计挤进来,把自己的位置稍稍提前一点。于是,一辆大货车和一辆吉普车在闸口前把彼此都别住了。这是常见的景象,不只是高速公路闸口。这像是当下社会的一个隐喻,所有设置了有形闸口无形闸口的地方,都会看到这种争先恐后,以及因此造成的失序失德与混乱。
几天后回程,上午过乌鞘岭。
汽车盘旋着上到山口,司机问停车不停。我摇头。窗外并无想象中的动人景色。下山路上,高速路护栏有一豁口,我们还是停了车。倾斜的草坡上有羊群四散。草浅,而且稀疏,缺少水分,少到盖不住裸露的浮土。路肩下,有一条干涸的溪流。有一个人穿着护路人的橙色衣服,拿把锄头在干涸的沟边挖掘什么。应该是一株根茎有药用价值的草本植物。我想近前看看,但没去。有一种不忍的心情。这土地再经不起这样的翻掘了。同样不忍去劝止那个佝偻着身子奋力翻掘的人。
在这片严重退化的高山草甸背后,祁连的雪峰升起来。那是冰川,是千年积雪,正是从那里下来的融雪水,化成溪流,溪流汇聚成一条最后消失在沙漠中的石羊河。那些融雪水,是眼下这片群山,以及武威绿洲保持生机的源泉。但在全球性的气候变迁中,这些积雪与冰川都在萎缩。
遥望那一脉雪线日渐退缩的雪山,那日渐缩小的固体水库。眼前,却浮现着这些天见到的种种情形。武威人并不因为自然条件的局限而放弃希望,所到之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他们辛勤劳作,并规划和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生活。想到某一天,这些冰川与千年积雪或许会消融殆尽——那就是对人所有努力与憧憬的严酷否决。想起在民勤,石羊河最后没入沙漠之处,想起那里人们如何艰辛备尝,在绿洲边缘种植梭梭,以对抗沙漠的蚕食。想起曾去做客的绿洲农家,那些热腾腾的面条,喷香的羊肉,和院子里的瓜架与盛开的芍药。想起沙漠公园一道长廊上绘制的武威八景……正是这些美好的忆念,并想起眼前的高山草甸也曾经是怎样的百草丰茂,牧歌悠长,我心中却没有升起一丝一毫的诗意,也没有举起我一路频频举起的相机。
下了山,飞机起飞,我想再回望一眼苍茫祁连,但飞机向东,祁连落在背后,不能看见。
(《西高地行记》阿来/著,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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